如意(二)

那是早年间的事了,那时他把一切看得重,比现在更重,未能高中于他而言,无异于灭顶,那些苦闷心绪不是一两日便可轻易消解平复的。就是那段时日,友邻三四开始带他进出灵水巷。

忘了是哪位仁兄起的头,许是看他终日苦闷,好心为他摆好一局,说哪间楼的某某是如何绝代又如何风华。诸如此类事情,在前他已回绝几番,较之绝色佳人他更倾心市井生活,那种平凡的琐碎的,一如街巷的传言,豆棚下的故事,勾阑里的词曲,这才是他所求。然此番失意真真太难熬,又太烦太闷,就想试试,看看话里说的温柔乡,究竟怎么个登峰造极法。


彼时太年轻,不懂规矩,太阳没落山就出门,走到那,街面才刚刚有人点灯。那也是个秋日,楼外路边坐着卖白兰的老叟,眼看天将黑还不得归家,他动了恻隐心,愣是把那剩余的都买下,散一些给糖葫芦摊儿边转悠的孩童,自己留三两朵,素绢包好,等着过后赠佳人。

可等啊等,佳人迟迟不来,他也不急,等把屋里的稀罕看够,坐去窗栏边,接着看。二楼往下,这一面临街,掌灯后街面渐渐换了一副光景。

巷口对街有个面饼摊,棚下挨着个卖小玩意儿的,摊主是个少年郎,声嗓洪亮,吆喝间招来不少人驻足一观。奈何大多来客只是稍停,为作留客少年便说起摊上物件,说着说着就讲成故事。眼下说的一件,具体是什么没听清,只听到“桂林之南”、“南俗尚鬼”诸般诸般,他边听慢慢靠上窗栏,想着,莫非说的是旧时那位铜鬼面武曲星?

周遭看客越发见少,见状,少年讲了几句就此打住,换了副声嗓调调,不讲昆仑关,也没有侬智高,故事说的还是那一个人,只是地方换做哪哪的香水浴院,说那所向披靡的旧时名将如何摘下铜鬼面,如何惊鸿一现,如何美如冠玉绝世容颜……


地摊前很快坐满一排垂髫总角,面摊那边也听腻了几碗面,连他这个身在烟花之处的,都忘了添茶吃果、来此为何,一味支着头颈,想再听清楚些。

听归听,可笑的地方该唏嘘还是要唏嘘几句的。什么绝世容颜,这词近日总听友人说,今日早间都听了不下三四,不值钱。换讲其他人或许还真能被他绕进去,可说的是那位狄大将军。那位武曲星,人称「面涅将军」,面上刺字乃是早年行伍所得,戴铜鬼面是为冲锋陷阵得以震慑敌军,哪是楼下话里这般风啊雨啊花,也就这坊间能这般胡口乱诌。

讲完人有多美,话头终于又牵回“桂林之南”,这段讲的倒是耳熟能详,双面钱的故事——说的是将军出征,为卜胜负与神定约,若所掷铜钱百钱皆面,便是大捷。左右将领闻之劝阻,怕终不如意,恐阻军心士气。将军不听,一意孤行,不料最终竟得偿所愿。后日平定凯旋,幕僚来看,原来钱还是钱,只是稍作手脚,正反皆为钱面。如此,又怎会不如意?

这故事他听过、看过许多,各家说法详略不一,可从澡堂开场的,这是头一遭。

故事讲完,少年手捧一方雕花木盒,左右走了一遭,离得远,只看见锦帕垫在里头,当中放着一枚铜钱,应该便是故事里说的双面钱。是真是假很难说,但形制应该不会有差。正瞧着,他忽然注意到有人进门。只因一门心思全在楼下说法,是以并不曾听见门响,是拂过面的风,带了点中堂那株金桂的甜香。他等了大半晚上,本就有些恹恹,当下又被扰了兴致,一时嘴上没把门,顺口便是一句调侃:“到底是佳人,来得有够迟的。”边说带上半片窗叶,佯怒道:“按规矩,是不是左右得罚一个?”

对方脚步很轻,他先是听到笑,“可以。原是我的不是,想怎么罚,依你。”

话听一半,他已是惊得受不住,一口茶水呛得咳个不停,听那话声,分明是个男人。未及发作,那人却先一步上前牵他握杯的手。手被人带着,指背随即贴上一片温软,杯里未尽的凉茶被男人一点点啜净。

“嗯?今日好兴致,这是什么茶?”

他哪来心思与他论茶,待缓过气,二话不说把人一推,那人被他推得一愣,身下却还同他紧贴着,那一把力推出去好似推在铁墙上,竟纹丝不动。

“这位兄台,你……”他被他抵回窗栏边,整个人身朝后仰,“莫不是走错地方?”

男人还攥着他的手,话间带着几分笑意:“你叫我什么?这地方可是你选的。”

这屋里很暗,适才男人进门后已带上房门,烛火又被纸帐围栏屏在远远一角,是以人都走到跟前却始终看不清彼此眉眼。

“你……”他蹙起眉,晃晃手总算挣开他,“你认错人了。”

那人不说话,直盯着他看,他脸上挂不住,情急下再不管什劳子礼数客套,一手撞向微合的半面窗,“你且看清楚。”

如此,悬在半空的手总算落下去,对方退后站住,当下告句“得罪。”语毕掉头便走,再无后话。

这会子楼下的人早都散了,余个空空的面饼摊和三两未及收整的空碗碟盘。要等的佳人迟迟无讯,直待街面摊贩都散尽,才来了位体面人与他致歉,说哪的贵客把人叫去了哪哪,至今未归,解释又赔礼,央让他改日再来,许诺届时叫某某姑娘再作好陪。他还愣着神,挥挥手,糊里糊涂将人打发,说不上哪不对,许是憋着股气没发散。就是不痛快。

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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